张起灵在黑暗中攀登，身前是看不到尽头的嶙峋，身下是陡峭的绝壁，透过薄薄的迷雾向四周望去，视线之内看不见任何东西。

当人处于黑暗和寂静中时，五感将会无限放大，血液的流动变成了大河翻滚，心脏的跳动变成了暴雷轰鸣。但是再往后，连这些声音都消失了，在这静谧之中，人体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，意识沉浸在这漫长的荒芜中愈加迟钝。

张起灵已经记不得在崖壁上攀爬了多久了，也许是一年，也许是十年，也许是百年千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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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是拖着石棺在爬的，粗大的铁链层层叠叠的缠在身上，带着石棺的重量，深入皮肉，嵌入骨头，已经和血肉愈合到了一起。手脚被锋利的岩石反复磨破，血肉模糊中，露出骨头，但又在呼吸间长出肉芽。

张起灵时常恍惚间怀疑这是一场梦，自己的存在也不过是场幻影，人类不可能拖着石棺在崖壁上一刻不停的攀爬数年，不吃不喝，不休息不力竭。他已经无数次感觉到身体近乎崩溃，但下一秒，他却依然能挣扎着再爬一步。

他身下趟过的岩壁上，留着清晰的血手印，而他爬过了几乎从地狱到天堂距离，血却没有流尽。

张起灵的身体已经麻木地失去了知觉，攀爬已经成为了机械的本能。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爬了多久了，当他开始回忆时，几乎已经想不起除了黑暗以外的任何记忆，仿佛他从出生起就在永无止境的攀登。

张起灵开始回忆，在这无尽的折磨中，他已经太久没有思考的力气了，他搜寻了很久才终于想起了些什么，但看似完整的记忆中，每当他回忆具体到某一件事时，却像是追寻一团迷雾，越是靠近，消散越快。

张起灵发现他的脑子里多了很多东西，很多很多，这些多出来的记忆如同海洋般浩瀚，他过去的所有记忆加在一起与之相比，就如同一个渺小的沙堆，任何一朵浪花都能将之摧毁。

他的过去不是被遗忘了，而是被这巨大的记忆之海轻易的冲散。

人如果连记忆都不是自己的，那还剩下什么?

张起灵不想忘记，努力地一遍遍的回忆过去，每一次回忆都好像有什么在流逝，却又不知道遗忘了什么。

如同梦醒的人，眼睁睁的看着梦里的记忆如积雪般融化，最后只剩下一点零星水迹。

一个人的成长，总是一个新记忆取代旧记忆的过程，但张起灵却恰好相反。这些无数个夜里的梦，是在诞生前就存在的，随着梦醒被遗忘，却从未真正消失，它们沉积在记忆深处，等待一个正确的时间，而现在，时间到了。

他的记忆如同身下趟过岩壁留下的血，不可阻挡的流逝，而那延绵不绝的记忆同某种东西从体内涌出，治愈着他，改造着他。

他的心在一遍遍洗涤中变得澄清，过往的悸动被无限稀释，过隙无痕，心无杂念。

张起灵的身影依旧在漆黑的岩壁上艰难的攀爬，但他的神情却从坚毅的隐忍变成了淡然的冷漠，他面无表情的加快速度，毫不在意被锋利的岩石磨的几乎没有血肉的双手，仿佛这具身体不是自己的。

他的身体确实不再是自己的了，那些浩瀚的记忆已经规定好了他未来全部的轨迹，他的人生已经看到了结局，他将为了那些既定的命运耗尽最后一点生机。

崖壁终于爬到了尽头，张起灵从崖壁爬到地面，终于体会到了脚踏实地的感觉。他拖着石棺在地面上爬，爬了很久才踉跄地站起，如同一个刚刚学习走路的婴儿。

十年，张起灵在崖壁上攀爬了整整十年，在这仿佛为折磨而存在的地狱里爬了十年。这十年里他在崖壁上流下的血可以汇成长长小河，他一人，流尽了万人的血。

但他现在却依然活着，不是他的生命有多顽强，而是这名为终极的存在不愿放他解脱。

张起灵停下，看着眼前万丈高的青铜门。十年前，他从这里进来，以为只是十年，而现在，他站在这里，灵魂却仿佛经历亿万年。

他以为石头做的心就能不被时间腐蚀，但亿万年的时间，久到连磐石都化为粉末。

此时，站在青铜门前，他却迟疑了，门外等待的是他曾经的同伴，而他已经不是曾经的张起灵，他不变的皮囊里，装着一个千疮百孔的失去了过去也没有未来的灵魂，他甚至无法想起他们是谁。

张起灵转身卸下了身上的铁链，被粘连的血肉一同撕下，站在石棺旁，这个石棺禁锢了他整整十年，无论多少次被石棺拖着下坠，他都没有放弃石棺，因为有种强烈的预感被刻在灵魂上，告诉他：“石棺比生命更重要”。

随着推动棺盖落地发出沉重的轰鸣，张起灵顿住了，他看到了一个——石婴。

石棺中的石婴在颤动中脱落石皮，露出苍白的皮肤，无神的双眸睁开，慢慢爬起来，从石婴渐渐变成一个普通的婴儿，向青铜门的方向艰难爬行。

在这距离青铜门的百米路程中，这个婴儿逐渐开始踉跄的走，当它如普通人一般迈步到青铜门前时，它已经经历了从婴儿到儿童到少年到青年的全部的成长。

此时，站在青铜门前的青年，正是张起灵自己。

张起灵突然想起，他每过十年就会进青铜门后的终极守十年，前面六次都没有一次像这次这样，需要拖着石棺攀爬，他每次都是如眼前这样：

在青铜门前苏醒。

一阵寒风袭过，终年不散的雾气向深渊处涌动，青铜门不知何时，已悄然无声的开启。

新生的张起灵视线颤动，沉静且坚定地向光的方向走去，他如同一只趋光的蛾，生来就是要沫浴阳光，而那些黑夜的记忆，将永远遗留在曾经的残蛹里。

透过开启的青铜门，隐隐可以看见火堆前两个许久等待的人影，他们迎接上前，身影交汇，在暖橙色火光的映射下，三人长长的影子融合在了一起，亲密无间。

而直到青铜门重新关上了，视线重归黑暗，张起灵都始终没能想起门外等待的人是谁，似乎是很重要的人，但他已经什么都想不起了。

张起灵回过头走向终极，在更深的阴影里有一个相同样貌的人在等他。从这一刻起，他的未来已成定数。

“我是七号。”“你是七号。”

“我是最后一个。”“你是最后一个。”

七代张起灵付出永生永世的代价，换取一代张起灵挣脱了枷锁。

享受这残酷代价换来的自由吧。

你只有一辈子的时间。